他知道：今天晚上从方舟园区里会跑出许多许多人。如果这些人中有一人跑出去，会给他带来很大的麻烦。
但他并不困扰。
在这个时间点上，认知压制相阵里大概已经捕获了不少人了吧。
现在是凌晨一点了，他守在大门口。在他面前是一望无际的挪威森林，随山势起伏，仿佛大海起了波涛。他身后是大渊家族的别墅，和深黑色的背景站成一体。大渊家族的别墅选址很糟糕，就连本人他都不羞于承认：这座奢华的建筑修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。如果说别墅选址要有一个反面教科书的话，那非这座别墅莫属。倘若有人在人迹罕至的地方碰到这样一座别墅，大概会以为里面住着巫师吧。
他在等人。如果运气不好，他可能会在这里等到三点多。
这个时节的挪威，气温真不怎么讨人欢喜，尤其是在深夜。
但他依旧觉得身上发热，便脱去了上衣。
他是一只北极狐。
但同时也是人类。
他这副形貌让人分辨不出他是北极狐的拟人化，还是人的北极狐化。
他是大渊家族的总长，宪.艾斯法尔。
雪白而松绒的毛皮覆盖全身，一双幽蓝色的眼睛犹似在喷吐着冰焰。貌如其人，宪可以成为天使但转瞬之间也可以化身恶魔，这完全取决于站在自己面对的是谁——是亚人，还是人类。
但他今晚要面对的，既不是亚人，也不是旧人。
而是居住在挪威森林的独角兽。
这些独角兽绝不是通常意义上的“独角兽”——或者干脆一点：他们不是独角兽，而是几乎可以和大自然本身平起平坐的存在体——他们甚至不属于地球，不属于任何星球，不属于这个宇宙。他们来自宇宙大爆炸之前的“上一纪”，而将自己自诩为纯洁高贵的生物是他们的风俗。他们是“独角兽”，从属于挪威森林深处的势力“圣域森林”。
至少他们自己是这么说的。
宪对于这些“独角兽”有万般说不出来的滋味。
圣域森林对征服世界什么的从不感兴趣，他们在乎的只有因果律，他们存在的意义就是调停因果律，确保宇宙不会所谓的“下行”。
和这种已入神境的意志体合作，让宪有一种被推上祭坛的感觉。
他微微有些瑟缩，但一身白毛和衣物难受的摩擦让他打消了穿衣的念头。因为许多亚人身体被毛，所以按照亚人标准来说，半裸没什么不雅的。
但为了御寒，他还是启动了热量隔绝相式。效果显著。
他突然想到了什么：圣域森林就是《大典》的编纂方。
尽管宪第一次听到这些生物如此“瞎掰”时，他根本不相信，但这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。在他目睹了一些奇迹之后，现在的他可是对这些“瞎掰”深信不疑了呢。
宪到现在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接触《大典》时，那种兴奋和不敢相信。尽管大渊整整花了六个世纪才翻译了三个篇章——在总计2718章面前简直可以忽略不计，但这三个篇章却已经让亚人拥有建立空间、无限化能源和创生物质的能力。
而以上三种，已经在亚人社会完成了大规模工业化。
试想，仅仅三章就让亚人社会拥有这样恐怖的实力，那么掌握了2718章的圣域森林该是步入了怎样的境界?
就算圣域宣称自己掌握了世界所有真理，他也不会意外。
但这些还不算惊人的地方。宪一直有个观点：“惊人的必然是不可理喻的”，按照这句话的标准，圣域森林绝对可以列入“惊人”的范畴内。
这些圣域“独角兽”表现得像根本没有私欲一样。他们将2718个篇章的知识存入无数个光圭球，将光圭球放进无数个亚空间，再让亚空间入口在地球的各个地方随机出现。只要是能对付得了亚空间的意志体，都有资格获得加密后的终极知识。于是各方面远优于人类的亚人中的其中一员，在百余年前误入了亚空间，并侥幸得到了光圭球。
这个亚人，就是大渊的创始人，戈.艾斯法尔。
而戈也同样侥幸地走上一条正确的道路。
这条路，整个大渊家族薪火相传，走到今天。
“为寰球的亚人提供知识和庇护。”
但如果仅仅是要提供“知识和庇护”，宪也完全不用和圣域森林合作。严丝合缝的运作体系和差距断崖的相力科技，足以让大渊在旧人面前游刃有余。但现在，大渊有了庇护以外的新职责：完成全人类的亚进化大业。
几个世纪了，亚人只能生活在霓虹的阴影下，用障眼法瞒过亲人，像个骗子一样度过一生。身为大渊家族的大当家，宪从小就接受这方面的教育，所以再熟悉不过了。宪不属于愤青一类，但这如同诅咒一般的命运也能让他捶胸顿足。人类在城市的街道上行走，要带上无形的面具；而亚人在城市的街道上行走，则必须要带上真正的面具——光影迷彩。只有这样亚人才能得到像普通人一样的待遇，而不是当做动物被囚禁，当做怪物被猎杀。
更重要的是，亚人不弱！
没错的，全球亚人的总数加起来也不过五百万人，在六十亿人类面前，几乎是沧海一粟。但是无尽的质能、篡改法则的相力，还有铭文科技、大灵协议。只要大渊愿意，将全世界划归亚人统治不费吹灰之力。
但引发杀戮并不是大渊的初衷。如果能够完成全人类的进化，并诱发几个关键性的事件模糊国界线，并同时让大渊成为“正义的化身”。那么不仅可以保证征服的顺利进行，更可以保证日后统治的稳定。这一切，只需要一把钥匙。
《亚进化》将成为这把钥匙。
但这把钥匙插得很紧，锁很坚，想要转动钥匙只靠大渊的腕力远远不够。他还需要一份助力，一份来自圣域森林的助力。这份助力是如此关键，以至于成败的一半都取决于这份助力。
以至于他，这最为尊贵的北极狐亚人要亲自顶着寒风站在大门口，恭候圣域独角兽的光临。
在隔热相式的协助下，他那一身厚毛的功效渐渐显现出来。他不冷了——整个人像泡在温泉里一样，认知也好像被这一片温热烤化了，上下眼皮仿佛有了磁力。他越来越睁不开眼睛，于是索性闭一会儿，结果差点没摔下去。
总长总有处理不完的事情，亚人的总长更是如此。他都不知道自己几天没合眼。真要继续这么下去，他的寿命应该比一只真正的北极狐长不到哪里去了。
宪捏了捏鼻梁根。转过身去，打算让仆人候着，自己趁着这点时间小憩一会儿。
而这时，一个清灵的声音从他背后传了出来，仿佛发自耳边又仿佛发自深潭，像在歌咏又像在怒斥，喜悦之中却处处展露哀伤。这几乎不可能来自一个生物的嗓音只说了两个字：
“合作？”
其实宪也不能确定这声音的语气。他只是近乎直觉地认为这是一个疑问——说不定这个直觉正是来自于声音的发出者。这大概和狼族亚人的“觉知传输”是一个原理吧。
他转过身来……虽然这种情况很尴尬，但大渊的总长不以为意。他优雅地转过身去，做得就像刚才只是在四处张望一样。他鞠了一躬说道：
“欢迎。”
礼毕，他抬眼看去。本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丑陋的外星人或者是风度翩翩的美男子，但他都错了。
眼前的这个存在体（姑且叫存在体吧，宪也不知道这家伙是生物还是灵体），有着一个七岁小孩的身体尺寸，像是一位赤身**的龙族亚人，身体像果冻一样透明，像萤火虫一样泛光，左胸位置看得见血红的心脏在跳动，一双金色的眼睛仿佛宝石在燃烧。祂看上去很娇弱，但宪再站他面前，就仿佛一只麻雀面对着百万天使大军。
一时间，这个大渊的总长竟然有些不知所措。
于是“独角兽”开口了：
“泛晴川。”
没有任何动作和表情作为配料，光是祂的声音就已经拥有足够的侵彻力……
这是祂在自我介绍。
“理龙。”充满神性的声音飘荡在空中。这应该是祂的种族。
说完，祂沉默了，沉默了许久，一直到宪发觉对方在等他的答复。这是总长头一次犯了这么严重的礼节错误。宪赶紧回答道：
“宪·艾斯法尔。北极狐亚人。大渊总长。”
再说这句话的时候，宪带了颤音。但“理龙”无动于衷，不只是没听到，还是不介意，或者说是懒得介意。
宪又轻鞠一躬，道：“请随我来。”
在宪的带领下，他们穿过了荧光照耀下的大渊花园。倘若是常人看来，这里不是“简直”而是“就是”仙境。但泛晴川的眼中没有一点波澜。当然，这一点宪是不会知道的——有个恒星一般的存在体跟在身后，他已经把全部心思都投入到如何对付这家伙上。
大概是想彰显自己不是那么慌乱吧，宪在带路时头也不回地说道：“大渊和圣域森林之间的一切事宜都已经谈妥，请问您此行的目的是？”
“确认。”犹若发自神口的声音说道。听到这声音，宪立即怂了半截。
“确认？”
“确认，”泛晴川的声音音量很正常，却给人一种要掀翻整座别墅的感觉，“从你确认，确认大渊。确认人类亚进化与宇宙上行的同一性。确认是传统。确认是仪式，见证者睁开双眸的仪式。”
祂说话的字量远超宪的预期。让宪的最后一点底气也被卷得一点不剩。
泛晴川的意思就是要他把计划再讲一遍，好来迎合他们的传统，是这样的吧……
按照平常的做法。这大渊的总长应该边走就边讲开了。但现在的他，双唇仿佛黏住了，脑海里飞快地盘算着怎样才能把他的计划以最简短的形式交代出来。他自己都知道自己慌得就像一个被盯上的猎物，他讨厌极了自己这个样子，但本能和内分泌腺让他事与愿违。
他们走进别墅，穿过走廊，来到装潢奢华的洽谈室内。
如果此时正下着小雨，这间洽谈室会变得很妙的。厚重的暗红色窗帘，垂着金色流苏。窗帘上、厚如草地的地毯上、深红色墙纸上，都用烫金的花纹留下优雅的图案。一面墙做成了书柜的模样，宽大而典雅的书背闪动着金光，从左下角一直跳动到右上方。两个小沙发围着壁炉摆放。壁炉里，高级苹果木正烧灼出芬芳。
泛晴川对这里没有一点表示。而宪也因为祂的在场而觉得这一切都无所谓了。
他们落座。宪真是不自在到了极点，一想到自己要在这么封闭的空间中，和一个浑身上下都是神性的家伙共处一室，而自己还要把整个计划重新讲一遍，他真不知道自己是该咒骂圣域的“人事部”，还是应该埋怨圣域那杀千刀的“传统”。
算了，不想了。宪在担心泛晴川能够窥见他的想法。
拿出点大渊总长的熟练来，开始吧。
“那么，我开始了吧？”
泛晴川点了点头。
“整个计划其实很简单，”宪终于拿出了点大渊总长的气概来，说道，“让游戏在全世界范围内普及，奠定全球亚进化所必要的文化基础。然后以游戏眼镜为基点，诱发玩家亚进化。”
他说罢看向泛晴川一眼。这条理龙只是轻轻地点了下头。
要不是北极狐没法出汗，他现在早该冒了一身冷汗了。
宪鼓起勇气，继续说道：“但有一点需要强调，那就是不论这款游戏再怎么厉害，还是会有不少人老死不碰《亚进化》。这时候就需要大渊另行启动相阵，对这一部分人进行强制的亚进化。
“但这个计划可能不需要实行，因为当亚进化控制了百分之七十的人口时，剩下的人类会近乎自发地进行亚进化。正所谓‘社会舆论’和‘文化氛围’。”
说完这么长的一段话，宪真心佩服自己。
大概就这些了，您可以离开了吧……
但这时泛晴川开口了：“这些就是计划的全貌？”
“是……是的。”宪说这话时打抖了。他真是连扇自己耳光的心都有了。
“倘若计划失败？”泛晴川简洁地说道。
听到对方这么问他，宪犹如感到一道惊雷炸响，正中他的天灵盖。失败？拥有大渊的科技和军队，拥有圣域森林的助力，全人类亚进化的计划竟然还有失败的可能性吗？宪不是“一时”语塞，而是“彻底”语塞了——他根本没有考虑过这种情况。
他对挫败这类情况考虑，也不过停留在“大众对《亚进化》文化推广的抵触情绪”上。而他对这种情况的考虑也很简单：造化弄人，《亚进化》里的文化像极了旧人社会里的某个亚文化。只要大渊肯装出和他们一伙的模样，这些“兽迷”是很乐意为大渊埋单的。
这对于已经玩了几百年权术的大渊亚人帝国而言，简直不费吹灰之力。
所以如果失败了，让这些所谓的“兽迷”埋单就行了吧！
但想到办法是一回事，组织成语言又是另一回事。宪过了差不多五分钟才说出话来——他本可以更快，但因为害怕泛晴川面露愠色而加快组织语言的速度，反而搞得自己更慢了。
宪最终还是把话说了出来：“把‘兽迷’推上去。”
泛晴川不信任地蹙了蹙额：“行之有效？”
宪懵了一下，这是圣域森林盟友第一次表露不信任之情。而他打出百分之两百的精神也要打消对方的忧虑：“大渊没有经验，但操纵旧人团体易如反掌。”
泛晴川闭上眼睛说道：“太自信。”
这句话由这种级别的生物，以神一般的声音说出来，让宪霎时感到自己就像一个被父母训斥的小孩。
自从见面直到现在，宪似乎没让这位来客有一丝的宽慰，反倒留足了负面印象。尽管他和泛晴川的共处时间绝对称不上多长，但他已经快失去耐心了。
“因果能破坏最完美的计划，能让最强大的力量倒下，”泛晴川的那神异的声音说道，“确保退路是保证不被因果利剑所伤的最坚后盾。你的后盾？”
“拥有相力科技加持的大渊军团？”
这个浑身散发神光的生物摇了摇头。
“强制全人类进化的全球级相阵？”
泛晴川依旧摇头否定。
“那么……让圣域森林出手相救？”
泛晴川没有任何表示。或者说是宪看走眼了？宪看到祂的嘴角一翘……这是在嘲笑他吗？
又是摇头。
宪这下是真的慌乱了。一个又一个名词飞快地从他脑海中闪过……他想要得到的答复是哪一个？退路吗？是该发生怎样的事情，才能让《亚进化》和大渊停摆？难道说祂指的只是发生在方舟科技园区的事情吗？
那有什么好慌乱的！就算一千个玩家跑出去一个，大渊也有上百万种方法让他闭嘴……
虽然这种疑虑在宪看来简直有些弱智，但他还是问了：“您指的是发生在方舟科技园区里的事情吗？”
本以为他会得到泛晴川的否定，但对方竟然点头了。
这让宪一阵窃喜：看来“独角兽”也没有厉害到哪里去。于是他讲了起来：
“方舟科技园区所发生的事情，您完全不用担心。就算有玩家跑出去了，我们也有完全的把握让他们保持静默。更何况那里现在的情况正是我们大渊一手操纵形成的，这只是计划的一部分。”
见泛晴川微微点头，宪更高兴了，涛涛不绝了起来：
“那所谓的方舟科技，最开始的时候不过是一家根本没有人知道的公司，自然就成了我们委托制作《亚进化》的理想对象。大渊也可以选择自行创立一个公司，但如果这样做就会多出许多直接联系。亚人社会的一条基本原则，就是和传统社会的瓜葛越少越好。
“于是我们选择了方舟科技来充当我们的傀儡。但要让方舟科技老老实实扮演傀儡角色未免有些太过难为他们了，虽然他们只是一群连游戏功能都掌握不了的小角色。为了大大增强方舟对大渊的依赖程度，才有了今天的这一幕。”
这恍若沐浴在神光之中的生物闭上了眼睛，叹了口气道：“后盾？”
后盾？“兽迷。”宪不假思索地答道。
“一千玩家，假若兽迷其中？”
宪再一次懵了。因为他实在想不出有没有兽迷在这里面有什么关系。就算有，也不过是一颗风中的火星，吹拂即灭。宪真不清楚祂想要表达什么。据说圣域森林的有窥探因果律的能力，难道说这个家伙看到了什么？
宪久久没说话——他压根不知道应该怎样回应眼下的状况。最后，泛晴川睁开眼，打破了沉寂：
“足够了。”
祂说罢便起身来。什么足够了？宪看着祂奇怪的举动，如堕五里雾中。泛晴川朝他微微鞠了一躬，似乎要就此告辞。
“要走了吗？”宪问道。
“嗯，我所想要确认的已经全部确认完毕了，已经没有留在这里的必要了。”
宪听罢，本想也站起身来送泛晴川出别墅去。结果却只见一阵耀光的白雾升腾，随着雾气的消散而不见了踪影。
半晌，宪迟迟没有反应过来眼前的情况。
霎时间，就像从狭窄的通道挤到了一望无垠的草原之上一样，那先前被“独角兽”夺走的底气和耐力仿佛在一瞬之间都回到了自己身上。泛晴川一走，他仿佛是临刑的死刑犯突然被宣告无罪释放一样。巨大的自由扑面而来，让他感到鼻腔里一冲，几乎要流出点什么东西出来。
结束了！
那颗“恒星”离开了！
他干脆大大地摊在小沙发上。瞬间失去压力的思维似乎已经不想再去思考什么“话中深意”。此时的他只想着最后确认一遍方舟那边的情况，然后美美地睡上一觉。对什么兽迷或者什么能“阻碍计划进行”的事情全然没有关心。
他合上了眼，本打算简短地打个盹来犒劳自己，结果却不想真的睡着了。
这大概是宪·艾斯法尔头一回没有按照自己的计划行动，也是头一回这么狼狈地睡着吧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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